雄心背后的深圳,那些无处安放的失落和困惑

艳遇图书馆第46站,许知远来到深圳。

从贫穷到丰饶,从冷寂到熙攘,深圳仿佛是中国几十年来剧烈变革的缩影,如今,她已经庞大到仿佛能容纳一切。这里孕育着希望,但也孕育着挣扎。当无数的人奔向这里寻找希望的时候,这座城市却并不会那么轻易地赋予这些雄心勃勃的人以归属感。

许知远多次到过深圳,据他观察,深圳是一个过度有效率的城市,以至于“缺乏它的纹理,缺乏它的很多细腻的情感”。唯有这座城市里那些孤独、苦闷的年轻人,那无处安放和依托的情感,让他体会到这座城市另外一面。

(以下为第四十六站《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每当心中不安时,

各种陈词滥调就会对我发出各式各样的诱惑

先来听一首Satie的曲子。这首GymnopedieNo.1来自于ErikSatie,他应该是19世纪末一位非常重要也很抒情的法国作曲家。这首曲子听起来非常熟悉,熟悉到变成了某种滥情,或者变成某种陈词滥调,因为你会在很多不同的电影配乐里,甚至咖啡馆、商场里听过。但是我发现陈词滥调在有些时候是非常有魅力的,尤其是在你内心非常紊乱、不安的时候。我每次长途旅行回来或者到处乱走一段时间、回到家的时候心中会有某种不安,这时候各种陈词滥调就会对我发出各式各样的诱惑。

法国象征主义画家皮埃尔·夏凡纳的这幅

昨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一般我无聊的时候就会听古典音乐台,有两个古典音乐台非常好,一个是BBC的No.3,也就是BBC三台,他们的古典音乐品位其实很高级,里面也有很多关于文学艺术的谈话,是很丰富的一个东西。他们古典音乐的taste不是那么流行,编辑的挑选也更具选择性。我另一个经常听的是ClassicFM,它的曲调就相对流行,很动听、入耳。我大部分疲倦的时候都在听ClassicFM,比如昨晚。

我从深圳回来,听着音乐,有点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突然就听到这首曲子,那一刻好像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了。恰在同时,我在读薛忆沩的这本小说集《深圳人》,我无意中在亚马逊上看到的一本书。

他从来没有成为一个特别流行或者说成功的作家,

但他好像始终存在于那个地方

薛忆沩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相对熟悉的作家。我当年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经常会买一本叫《天涯》的杂志,是当年在海口出版的一本文学思想类杂志。那是在我大学时代里印象很深的几本杂志之一,可能还有《东方》和《方法》,但《天涯》可能是其中最先锋的一本。

薛忆沩

我记得那时候我就在《天涯》杂志上读过薛忆沩的小说和散文,觉得他的语言非常干净,情感很细腻,而且跟当时的作家也不太一样:他语言的节奏好像非常西化。薛忆沩从来没有成为一个特别流行或者说成功的作家,但他好像始终存在于那个地方。今年年初,我们书店要出版自己的书,其中一本关于JamesJoyce的《尤利西斯》,就请他写了序言。

《最危险的书》

[美]凯文·伯明翰著

辛彩娜/冯洋译

单读classics出版

孕育着很多希望与挣扎的地方

我去过很多次深圳,当然我总是在非常狭窄的几个地带:华侨城、福田香格里拉,或者一些餐厅酒吧度过。这个城市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些高楼,还有不错的红树林、海滩,那是非常美好的。还有一些朋友,这些朋友以湖南、湖北、江西居多,他们每个人都会向我坦白深圳的故事。

深圳记忆年4月摄影:文茨·格拉斯

在中国,这个城市是一个符号。40年前它是一个新的变革的前沿,而且也是孕育着很多希望与挣扎的地方,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去好好理解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节奏很快,是一座有效率的城市,因为太有效率了,以至于我觉得这个城市缺乏它的纹理,缺乏它的很多细腻的情感。当然,我觉得城中村那些大排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是最迷人的地方,11月份在露天的深圳街头吃大排档、喝啤酒,人生一大快事。但同时我在想,这个城市有没有它更深的一些情感。

我以前看过陈禀安先生(深圳市作协主席)写的一本《大逃港》,很有力量的一本作品,希望有一天我们来分享,他写的其实是年改革开放之前,包括之初,那些广东人怎么样努力逃到香港去的故事,各种悲欢离合。深圳是一座代表经济奇迹和开放的城市,同时也是一个代表了各种苦难与失败的城市。

逃港途中逝者的坟墓

很多人来这个城市意味着逃避家乡的闭塞,到了一个相对自由的地方。但同时这个地方也是无根的,那么多的情感无处安放、无处依托。我的朋友胡晓梅当年在那里做电台的时候,其实就是在深圳最高速发展的时候。90年代到20世纪初,广东成为世界工厂,大量在此寻找希望和自由的年轻人,在他们内心无处安放的时候,情感需要慰藉的时候,感到很孤单的时候,就给她打去各种电话诉说自己的内心。我觉得这是对城市感受的一种补充。

我在小说里读到了一种深深的失落

但我在想,有没有对深圳这个城市更细腻的描述呢?结果我在亚马逊上发现了这本《深圳人》,我只是看到薛忆沩写的,就觉得一定有他质量上的保证,一定有他的书写上的保证。翻开之后,我一下就被吸引了。薛忆沩先生后来也移民到加拿大了,他去了蒙特利尔,成了一位离开母语自我放逐的作家,在那边用英语写作。

这本小说叫《深圳人》,其实原来是一本中文的短篇小说,应该叫《出租车司机》,英译之后他给它起名叫《深圳人》,因为在一个更大的陌生的文化语境里,你必须给你的故事更抽象可辨识的一种符号。《深圳人》某种意义上也是薛先生的某种雄心,或者很多深圳人的某种雄心:他们有纽约客、有巴黎人、有北京人、上海人;而深圳人,在这个由移民构成的城市,他们也构成了一个新的群体的身份。

《深圳人》

薛忆沩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而对我来说,我在小说里读到了一种深深的lost,失落,因为在没有羁绊的情况下既有某种自由,而自由也意味着某种强烈的疏离。他的叙事看起来非常的疏离,所有的感情都那么淡淡的,但那种淡淡的背后又有一种强烈的热情,无法遏制的东西在催促每个人的命运。所以读的时候就一下子被吸引了,我一开始读的是《女秘书》,然后读的是《出租车司机》。

我可以感觉到每个当时闯荡深圳的人那种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面,从一开始强烈的兴奋到feellost,那种丧失感,那种丧失掉很多亲密关系的感觉。因为丧失掉很多亲密关系,对一些亲密感觉的追求变得更加强烈,而且经常以一种意外的方式爆发出来。这是我在读他的小说时特别强烈的感觉,我觉得这也是深圳精神非常重要的一方面。

这代表了一种雄心勃勃、不断拓张的精神,就像我的朋友王石、汪健、马蔚华那样的企业家,他们是我最初认识的深圳人。但是我觉得薛忆沩先生在这书中描写的那些更普通的深圳人,他们感受到的那种渴望与失落,那种对生命的困惑,我觉得可能是深圳更动人的一面,我特别希望深圳这一面能够被更多地书写出来。

《女秘书》这个小说,恰好就跟ErikSatie的那首曲子契合在一起,那些个人的情感看起来庸常,甚至有点陈词滥调,但它仍然有一种强烈的诱惑。

她必须离开这座城市,这座突然变得粗暴的城市

现在我来读这本小说集中的一篇,我本来想读《出租车司机》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女秘书》。

她必须离开这座城市,这座突然变得粗暴的城市。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座小镇上安顿下来。她新买的房子建在一座椭圆形的小山丘上。从卧室的窗口,她既可以看到日出,又能够看到日落。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有一个可靠的丈夫。在三十六岁那一年,她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也许不会用她自己的母语与她交流。

她是二十五岁那一年走进这座突然变得粗暴的城市的。那“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这样想。儿子出生之后,她的体态和心态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的许多想法也随之改变。她不像从前那么绝对和武断了。她现在会想,她来到这座城市“好像”是一个偶然事件:有一天,她在大学里的一位同事与她谈起了这座兴建中的城市。他谈起有人托他为那一家公司物色一位英文翻译。他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推荐。她推荐了自己。那家公司的老板与她进行一次简短的电话交谈,他显然对她非常满意。而他为那个职位定下的待遇令她哑口无言。报到的时间在他们第二次更简短的电话交谈中确定下来。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故乡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骑车。她想象着远处的城市,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她很激动。多年以来,她一直想离开那座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城市。她在那座古老的城市里出生,又在那里渡过了全部的学生时代,然后又在那里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她从开始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种很深的厌倦感。她不是厌倦工作本身,而是厌倦在一座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城市里工作。

她在那座从来没有离开的城市甚至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她喜欢独处。独处的时候,她觉得自由,觉得充实。熙熙攘攘的人群反而会让她感到孤独。这大概是她父亲的突然去世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她的父亲死于一次车祸。那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出行。那“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她一直都这么想。她永远也不会改变这种想法。那偶然事件几乎使她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她爱她的父亲。她记得小时候,她父亲经常要去开批判会,批判别人或者被别人批判。出门之前,他总是将她抱在膝盖上,对她哼唱起她百听不厌的《志愿军军歌》。对她来说,那种亲密的场面是“亲密”这个词的全部含义。她还记得,她的母亲好像很不喜欢她和她父亲之间那种亲密,她会很不耐烦地催他赶快出门。她的父亲好像非常怕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却从来都说事情其实正好相反。她不知道她父母的关系为什么那么紧张。她还没有来得及问这个问题,就发生了那场荒唐的车祸。父亲的去世几乎使她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每次想到父亲,她都会有一种对生命的强烈冲动。她特别羡慕她父亲年轻时有机会走得很远。是的,他曾经去过朝鲜。他在那里变成了知名的战地记者。他的许多报道曾经令当时的年轻人兴奋和激动。她的母亲就是那些年轻人中的一个。她记得她母亲曾经说过自己关于那场战争的全部知识都来自她父亲的报道。她开始觉得那是对她父亲的赞扬,后来她觉得那是对她父亲的抱怨。她不知道她的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爱她的父亲。这种爱让她无法理解她父母之间的关系。

她特别羡慕她父亲曾经有机会走得很远。她记得他有一次跟她解释“人生之旅”的逻辑。他说,目的地与终点其实是不一样的。他的很多说法对她来说都过于深奥。比如他又说:“有时候,目的地比终点要近,有时候目的地比终点要远。”比如说他又说:“没有目的地的人生可能有最远的目的地。”直到从父母的遗体旁边走过的时候,她才突然明白了父亲说过的许多话,包括在她决意报考英语系的时候,他说过的那一句让她非常迷惘的话。“英语曾经是敌人的语言,现在却成了朋友的语言。”她父亲说,“这就是生活:好像什么事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也想有一个最远的目的地。她想用生命来行走,用一生来行走,走得很远,走得更远,走得最远。生活在那座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城市里,她深受恐惧的折磨。她总是担心自己会突然死去。死在一座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城市里,在她看来,就好像是从来没有活过一样。所以,她选择了离开。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故乡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骑车。她想起她的父亲,她相信他的灵魂会欣喜地引导着她或者尾随着她。她相信他对“远方”的本能向往是对她的祝福和夸奖。

三天之后,她就在这座城市中心最高的那座大楼第二十五层一间办公室坐了下来。可是,新工作给她带来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在公司里的身份其实并不是“翻译”:她的工作看上去比“翻译”要简单,做起来却比“翻译”要复杂。她的老板向别人介绍她的时候,称她为“女秘书”。她从来就看不上“秘书”这种职业。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秘书”前面加上她明摆的性别。是的,她慢慢习惯了这种身份。不过,这新的身份却大大降低了她对这座城市的幻觉和她对未来的憧憬。她开始觉得,虽然她自己离开了那座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城市,她却并没有走得很远。她的身体慢慢有点发胖了。她的英语渐渐有点荒疏了。她倒是很快学会了广东话。她开始用广东话与客户沟通的时候,她的老板对她大加赞赏,说她的语言能力极大地提高了公司的竞争力。她对这种赞赏不以为然。对语言,她有很强的等级观念:英语位于她的语言阶梯上的最高一级。但是,她并没有外露自己对英语的崇拜和对自己英语水平下降的不安。她将英语变成了私人空间的一部分。那本《理智与情感》就放在她办公室的抽屉里。午餐之后很短的休息时间里,她会关起办公室的门,轻松地读几页她已经非常熟悉的文字。那通常是她一天最快乐的时光。那些文字有时候会将她带回她的大学时代。那本精装的奥斯汀小说是她大学三年级时的外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同学们都以为那个来自布莱顿的英国青年喜欢上了她。但后来,他却与她班上最要好的朋友结了婚。这亲身的经历有时让她觉得生活就像是一部情节矛盾的小说。

她在这座城市的最初几个月经常收到朋友和学生们的来信。学生们在用英语给她写的信中用了一些她已经非常生疏的词语,这强化了她对自己英语水平下降的不安。学生们说大家都非常怀念她。她的英语语法课曾经是她任教那所大学里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同时,学生们又都说,所有的人都佩服她的能力和勇气。她辞去了稳定的工作,只身去一座听起来像神话般突然拔地而起的城市里闯荡,这在她曾经任教的那所大学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很惭愧自己新的工作并不需要特别的能力和完全不需要任何勇气。她的一部分工作是收信和回信,接电话和回电话,以及将来往公文分门别类等等。她不喜欢工作的这一部分,而她更不喜欢工作的另一部分,因为她不喜欢应酬。她的老板每次与客户吃饭时都要求她陪在一起,他说这属于她的工作。她不能拒绝,但是她很不喜欢。她不喜欢他们谈话的方式和他们谈话的内容。有一次,一个客户凑到她眼前夸奖她的漂亮。她的老板在一旁谦让地说:“哪里哪里,你的那位更漂亮。”她觉得他们像在谈论各自的财产。

她觉得那很无聊。她离开餐桌,走到舞台上。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滚动着一首很流行的英语歌曲的歌词。她拿起了话筒。她的歌声惊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许多年以后,在焦急地等待着她丈夫从波士顿回来的那个黄昏,她突然意识到,是那天的歌声改变了她随后的生活。她有点后悔。她不应该那样草率地走上舞台。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草率。那一天,她的丈夫回来得比计划的晚了很多。他说机场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他的车在那里堵了很久。

她当时并不认为那是一个草率的举动。在听到许多赞扬之后,她解释说,她的嗓音是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她马上就后悔提到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她不想回答任何关于她的问题。她不想回答说,她的母亲受到她父亲前线发回的那些报道的鼓舞,后来也参了军,在部队文工团里做歌唱演员;她不想回答说,她的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得极不愉快。他们每天都会争争吵吵,经常只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不想回答说,她的母亲在她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终于与她父亲离婚,并且马上与她当年在部队的一位首长结婚,搬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了……她不想回答任何关于她母亲的问题。

在她走下舞台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的老板邀请她单独去旋转餐厅吃饭。她极为疲劳,却没有任何兴致,可是她没有拒绝,她不敢拒绝。她的老板照例让她点菜,他总是说他喜欢她点的菜。点完菜之后,她的老板突然非常严肃地谈论起自己的妻子,他说他越来越反感她。她不想进入这样的话题。她将视线移开,盯着站在餐厅门口那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服务员。可是她的老板坚持说下去。他说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品位。她很想提醒他:“你也没有什么品位啊。”但是她没有。她仍然盯着那两个服务员。她听见她的老板非常严肃地提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妻子同床了。她将视线移过来,发现老板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她当时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自己提起那样的事,他还用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已经熟悉了公司的许多秘密,已经对自己的工作没有任何热情与敬意了,但是,她对他还多少有点尊重。这种尊重让她忽视了那句话的重要性。几个月之后,当她已经完全不再尊重他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它无疑是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中的一个显眼的路标。

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她的老板又邀请她单独去晚餐,他说他想跟她谈一谈最近的工作。她仍然没有任何兴致,但是仍然没有拒绝。很多年之后,她非常后悔自己的没有拒绝,因为刚刚开始上菜的时候,她的老板又提起了他的妻子。他说她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他。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她对别人的家事真的没有任何兴趣。“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她问,“这与工作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知道吗?”她的老板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平静地说。

她的老板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喜欢你啊!”他冲动地说,“这你应该知道。”

她将手抽回来。她想马上离开,但是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还是没有冲动地站起身来。她的老板接着不停地表白。她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吃任何东西。他喝了很多的酒,最后根本就站不起来了。她搀着他走出餐馆。他激动地说他不想回家。他说他没有家。他说他要去办公室,办公室就是他的家。她非常不安。她从来没有那么晚去过办公室,但是她又很不放心,她多少还有一点尊重老板的状况。她叫住了一辆出租车。那辆出租车的司机不肯载送他们。他开始说他们会弄脏的车,后来他又说他要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儿。她没有理睬他的解释,强行钻进了出租车。

在下车的时候,她塞给出租车司机一张整钱。她说不用找零钱了。她发现出租车司机的眼眶里含着泪水。他一路上一直都在说他的妻子和女儿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他要去找她们。

她搀着她的老板走进大楼,走进电梯,走进办公室。她将她的老板扶到沙发上。他嘟噜着说他想喝点水。她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接过杯子,却只是轻轻地呷了一口。他下咽的动作显得非常痛苦。她蹲下去,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突然,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到她的身上。办公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是她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过夜。她的老板在那个夜晚流下了许多的眼泪。他说他早就想跟他的妻子离婚了。他又说他们关系的破裂是他们自己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不需要她承担任何责任。但是他说,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像遭受了电击一样。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的俘虏。他还提到了她惊人的歌喉。他说她的歌声在一刹那之间就彻底地改变了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应该马上就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那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在温热的夜色与浓烈的酒味中低声与他交谈。她在谈论他的终点与目的地。她说也许他的那些战地报道就是他的目的地。可是,她的父亲说他从来不满意自己那些报道。他说与他见过的那些场面相比,他写出的场面就像一杯白开水。她爱她的父亲,直到她三十六岁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后,她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才被新的生命取代。在那个失眠的夜晚,她激动地肯定她的爱唯一地属于她的父亲。她发誓用她全部的爱去爱他。当她的老板粗暴地闯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就这样悄悄地发誓。

她从来没有敦促过她的老板与他的妻子离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准确地说,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她将与他一起的私生活也简单地视为她工作的一部分。因为工作量的增加,她觉得突然的加薪理所当然。可是,她在那个失眠的夜晚之后,就开始强烈地厌倦自己的处境了。她想离开,不仅离开这个公司,还离开这座城市。她甚至想离开她的祖国和她的母语。她拥有另外一种语言。这是她的资本。英语给她带来过虚荣,她肯定它也能够给她带来实惠。她相信她能够在不同于母语的语言中找到自己热爱的生活。

她开始找出各种理由避开络绎不绝的饭局。她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她想写下一点东西,写下自己的感受,就像在学生的时代一样。她有了任性的资本和勇气。随她的落板去外地出差的时候,她经常以疲劳为理由,避开晚上的应酬。她独自躲在酒店的房间里,享受宁静的时光,享受与工作和老板的分离。只有在那一段自由的时间里,她不是“女秘书”。失去那种令她憎恶的身份,她觉得充实和富足。她好像有了最远的目的地。她懒散地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写下自己的一些感受。有时候,她还写下自己与父亲的交谈。“我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生活了。”她这样告诉她已经故亡的父亲。她羡慕他年轻的时候走得很远。她说她也想走得很远很远,她甚至想走得更远。

她有一天忘记将笔记本收好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不知道她的老板什么时候回到房间来的。她被他粗暴地推醒的时候,一眼就注意到自己的笔记本在他手里,她伸手过去,想将笔记本拿回来。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老板竟用笔记本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抽打了两下。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激怒了。但是,她马上就冷静下来。“把它还给我。”她冷静地说。他没有按照她说的做,而是气急败坏地将笔记本撕成碎片。“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她的老板气急败坏地说,说完,他将笔记本的碎片都扔进了抽水马桶里。

她强忍着眼泪。她提醒自己绝不能在一个自己已经不怀敬意的男人面前流下眼泪。

“他是谁?”她的老板揪住她的头发,吼叫着问。

她没有回答。她紧闭双眼,就像每次他趴在她身上的时候一样。她拒绝与他有目光的交流。她不想看见。她拒绝看见。

她的老板粗暴地摇晃着她的头。“你竟这么爱他。”他吼叫着说,“可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尖叫着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她知道她的老板只能够从她英语记下的感受中辨认出几个简单的单词。但是,她不想解释。她不想告诉他,在笔记本里,她所“爱”的那个“你”是她的父亲。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相信只有沉默能够帮助她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粗暴。

她的老板将她粗暴地推到沙发上,然后粗暴地冲了出去。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改变自己的姿势。她将头埋在手心里。她的思想支离破碎。她想到了自己在这座突然变得粗暴的城市里渡过的一些愉快的日子。她想到了自己阴暗的未来。她非常担心她自己。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零点左右,她又开始担心起她的老板来。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她甚至还有点责怪自己没有回答关于“他是谁”的问题。她又有了一个失眠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她的老板才被几个朋友送回来。他们说他昨天晚上又喝醉了。她让他们将他放回到床上。她为他盖上一床毛巾被。他睡了整整一天。她一直守在他的身旁。她的思想清晰了许多。她想他一醒来就告诉他,她要离开。她告诉了他。他说那绝对不可能。他说她的离开就等于她对他的杀害。他说他会因此先杀掉她。

一个星期之后,她离开了公司。她在碧波花园找到了一套很小的公寓住下。她的老板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遭“杀害”。他也没有来寻找她,来“杀掉”她。

半年之后,她得到了美国的学生签证。临行之前,她回了一趟老家。她在父亲的墓碑上摆放了一枝玫瑰花。她还隐隐约约地能够记起一些自己在笔记本里写下的话。她向他重复了她对他的思想和爱。她甚至有了一种很奇怪的预感。她预感在远方,在未来,也有一场车祸在等待着她,将她送到生命的终点,让她与最爱的人相见。

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座小镇上安顿下来。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三十六岁那一年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强烈地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够用她的母语向她提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她有没有爸爸,比如她来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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